云山栖

梦里什么都有

2024-03-16藏星NovelDream

蓝海

自此江河路遥,人世缥缈。 阳光明淡,大海恢复蔚蓝。

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沈昼叶突然感到没什么可怕的。爱意。岁月。无法诉诸语言的杂乱思绪。对真理及荣光的向往。 这一切,在那利那如发源巴颜喀拉的洪流,冲破了栅口,滔滔奔流向它们本该流向的海。

珠子尽头的故事太温柔了。女孩子光是想象都觉浑身发抖。
那是这世上所有温热春风,是为鸢尾花含佳的星星,又是回归海沟的雷鸣。
是百年初雪,万年尘埃,海角篝火燃起的月。世间亿万,没有柔情能与它比拟。

在那梦里,什么都有

人类历史上有过近千亿的人。
这存在于历史中的,时期各不相同的个体,无一例外地背负了名为生的痛。
被时代裹挟,被世人的目光绑架,被这时代赋予的目光绑架。被比自己强大的人命令,被社会规训。
于是少年时疯狂的梦死于月下,化为江流中模糊地一滴水。
忘了它吧。丧钟为少年鸣响。你要长大,奔向更安稳的,更富足的,更充实的,更成熟的生活。
可年少的君王,曾骑着骏马飞驰于尼罗河畔。有人被火灼烧,宁死不屈。有人树起冲天高塔。
有人将脚步迈向山川大地。有人向深渊尽头嘶声大喊。有人二十二岁那年离开家,去拜谒天地,从此再不回来。
陈啸之在昏暗的光里低头,看她秀气,却又略显潦草的笔迹。
那一刹那,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那些我们少年时,最狂野的梦。
那梦里有征服世界的野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有不服输的韧劲,有不肯弯折半分的,属于少年人的脊梁。
有诗集,有无尽的梦与广袤无垠的天地。
你还记得吗?
在那梦里,什么都有。

薪火相传的梦

起风了。
唯有努力生存。
这句话是宫崎骏在2013年时,在他的收官之作《起风了》的结尾说的,
讲的是对天空的探索与浪漫,是永不言弃与梦想。

“我会等着,见证这一刻。”

“可是,"老人怅然道:“无论我在什么地位,我终究是个科研工作者。”
“你知道科研是什么吗?”
“科研是为、为了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运行规律而...进行的调查硏究和实验”
“你自然辩证法学得不错,差不多都背对了,可是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科学和科学研究,是人类的传承。
我们从普罗米修斯的火焰中走来。人类的祖先曾茹毛饮血。到千百年后的城邦,阿基米德高呼着尤里卡冲出澡堂,黑暗的中世纪伽利略死于真理的柴火,达芬奇被指控偷盗尸体直到思想启蒙的火花进开,学者们如雨后春笋般萌发,科学这一概念被归纳,从巫术中剥离。从一无所有的年代,到我们当前的这一刻——疟疾和青蒿素,精密的集成电路与元件,引力场方程特异解,我们拥有了无数过去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将来还会拥有更多,然后世界就会一点点变化起来。”

沈昼叶用力擦掉眼泪,望向面前的老师,
夕阳西下,周鸿钧眼里明亮炽热,像是燃烧着一把她所见过的火。
“你,陈博土,你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就是下一代。你们,终会变成我们。”
——这才是科研。
所以我不希望你放弃。
千百年来的探索者。不在人世的亿万幽灵,孱弱至极的百年生命,贯穿万年的传承与从不熄灭的火炬,这一切构成了生活,是知识本身。


「把爸爸拆到不能拆开为止的话,爸爸其实和你面前的水也没有分别,你面前的所有东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内里却是秩序本身,我们遵循着宇宙的铁律,却又生产出无尽的可能性。」
生于美国的小昼叶呆呆地问:「Possibility? 」
——可能性?
那中年人蹲下身,在缤纷的世间,对小女儿笑了笑,说:「Nope Infinity. 」
——不,是无穷尽。


那个人说,这是他身为人类的本能。

可是那个理论是这样的:
人类的基因里就写着冒险二字。
所以人类无论当前如何安稳,他们终究都会去征服,去远航。
就像千年前,眺望海的尽头,揣测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样的冒险家们—他们心中怀揣着远渡重洋,抵达陌生的黄金大陆,火种一般的梦。
……而我们仰望穹顶的繁星时,心中也怀揣着航行于他之中的梦想。
我们虽然注定无法活着看到这场航行。
可我们是火种的传递者,是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得以站得更高,名为科学的基石。

万物之理

“这一切,就是这世上不会改变的定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发生什么,物理都不会改变分毫。
这就是万物之理,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Axiom applies to every being.” ——小昼叶

我们这些都建立在假设上,用理论使其丰满起来。用实验与我们的理论证实,就是我们物理学者该做的事情。

“可是万一完全无法证实这一套理论,发现我们这段时间的努力毫无价值呢?”
“我们物理学家就会将它抛弃在一旁,将我们的大脑从杂乱无章的错误中解放出来,转而去做其他的事。” ——罗伯特•伍德

「 If the physicist can not,he free his brain from miserable mistakes,then he move to something else.」

一秒仿佛一年那样长,窗外长风犹如管风琴荡鸣。科学中没有不可谈论的问题。

我们从不害怕错误,连科学本身都是在一团乱麻一样的错误中成长起来的。但是我们从不畏惧推翻。我们会改正它。

我们从不畏惧错误,亦不畏惧推翻。
“我们”是「科研工作者」,「研究人员」,是学徒身份的、生涩的硕士与博士,
是踏上了与志在踏上科研此路的所有人一一是世人所敬仰的「科学家」。
为什么它让人这么难过,让我们交败至斯,让我们失败痛苦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我们每个人,却在谈起它时,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满怀的澎湃心潮?
犹如一把烈火,而我们终是飞蛾。

在答案真正揭晓之前,无论是路还是墙,都应全力以赴。

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
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问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一切有我。
那是相伴的承诺。我将陪你走下去,而你也会陪我。
好似那首聂鲁达的诗,又像是万千突破者的呐喊。
人类智慧国度的殿堂外,他们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试图点亮一盏灯。

世人只见到那些聚光灯下的科学家,看到他们惊人的成就、改变世界的壮举,无人见到他们背后的。
不,他们身后埋葬的人的艰辛。「埋葬。」这词并不夸张,这世上有那么多搞科研的人,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研究员,无论是私企还是大学体制内,无论是重应用还是重理论...有人焦虑到需要吞药度日,有人每年寻求数次心理干预,有人昼夜颠倒做实验搞垮身体,有人被感染、被工伤,也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在夜里望着熟睡的妻女落泪。历史却只能记住爱因斯坦,记住屠呦呦和杨振宁。可是这群体不止有这些顶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大多数。


“那个老师说,”沈昼叶想了想道:“我们国内改开这么多年,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教育和科研的力量都已经腾飞了。但是只从课本这件事来看,大家就会明白,我们中国距离发达国家,在这样细微之处,仍有巨大的差距。而我们这代人年纪大了。”女孩子微一停顿,复述道:“剩下的路,只能交给你们年轻人来走。“

着一杯热茶,拆包饼千,在桌前枯坐整日。她已经不再每天都摊演算纸,更多的时候是在脑内推演,桌上满是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从乱七八糟的到图书馆无人借阅的冷门大部头,堆成尖尖的一堆,宛若一座绝望之山。事实上,也确实是。课题和科学是艰难的,它带来的痛苦像缓慢冰冷的刀刃,不会太痛,可是会缓慢砍入人的血肉骨骼。真理隐匿在造物主身后。两个凡人拼命追赶,捉不住它的衣角。
「在人类的智慧殿堂之外点亮盏灯。」
这句话简单诗意,但如果真的找人去干,是能把人逼疯的。
毕竟这条路满是否定与怀疑,像条有巨龙咆哮的万丈深渊,痛苦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工学的损耗,对数据的再处理,过强的应用性和与之相应的妥协,它是站在基础科学上的分支,永远无法成为基础科学本身。 我喜欢基础科学的严丝合缝、毫无死角的精确。

灵光

沈昼叶每天坚持晨跑。
她自幼身体孱弱,跑两步就气喘吁吁心跳如雷,然而这个二十五岁的习惯却被保持了下来。让她每天坚持晨跑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某种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的征兆;但一件事,在之后看来是确定的。
——她所经历的是名为诞生的痛。
那种疼痛之后,有一样新事物即将破土而出。

“只只,处在我们的位置,很难不痛苦。”
“我们位于环绕世界之海中央的一艘船上,你我不过是脆弱的血肉之躯,我们没有地图,没有罗盘,海上的每一丝风浪和每一团聚集的积雨云都能轻易要了我们的命。”
“俄刻阿诺斯。”
“谁会不痛苦呢?我们人是这样的孱弱。”
“可是你我这艘船所探索的,每一寸未知的海,每一寸风浪和云,都将成为未来本身。”
你双脚踩过的,为之痛苦过的,每一寸土壤与大海——都将成为我们已知世界的一部分。
——因为苦痛是探索者的宿命。
他永远与全新的事物相伴而生,是属于清醒世间的啼哭,是真理降临世间的产痛。

那一刹那,强风吹拂过他们的躯体。
陈啸之抱着书,怔怔地望着沈昼叶蓬乱的头发和发丝遮掩不住的,她如淬钢又如晨星的姿态。
她是为此而生的。


“我后来想,”
老管理员平和道,“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对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与海森堡毁灭……这是一股强盛的,能毁灭旧规则的力量,而这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只待灵感点燃。”
“ 先生,我总觉得手里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里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秋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那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
“..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道,但也没人知道。它神出鬼没的。”
“但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那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与自我怀疑后的刹那。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能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我们尚且不知道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道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道。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那一厚摞书,抱在怀里,和老先生道别。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史。到来的次数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里举起的炬火。
是神话里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于幻想中的。

二人孤独地驻足于尘世,长夜尽头,潮汐冰冷地冲刷,海边一轮孤单弯月。
孤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
他们生于茫茫宇宙中一颗落单星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见不到第二个能与自己为伴的星。
从猿人们吃下伊甸苹果的那一刻起,这个族群就注定了务实。这片土地贫瘠,生存是个体最沉重的义务,义务残酷至极,有人打猎,有人采集树果,为生存付出一切。但这世上,总会有零星猿人离群索居。它们站在山巅仰望黑夜,在篝火中质问自己的来历。

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
事物的本质,与它展现与外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学过自然科学的人会明白:事物的本质往往是反常识的。

整个加州翠绿欲滴,一派属于晚春的,生机勃勃之色。
那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也将是,一个平凡的下午。
只是那天下午灵光停驻人世,无声无息地悬于他们头顶,犹如即将爆裂开来的超新星。

他并不在意自己做出了怎样的成果,不在意名利,不在意自己曾在赛百味端了数年盘子当会计的过去,更不在意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讲座之后目光只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纸与笔,像一面此生都不会为外物撼动的古井。
他应是真的喜欢。
这种热爱支撑了他的一生。
无关名利。无关金钱。更无关利禄。
他毕生的追求是很纯粹的。

他说:...说是直觉可能并不确切,我没法论证它,但它在梦里告诉我,我距离那个答案只剩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然后张先生很平静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做出来。

但是在六年后晚春初夏交界时,沈昼叶发现,张先生所言非虚。
他们见到了头发丝的距离。
像去爬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高山,又像是经过儿时狭窄的胡同。有时候沈昼叶是船长,有时则是陈啸之把着船舵。

少女的梦

“然而星辰大海总要有人去看。”

这个少女生得眉目素淡,笑起来时眼睛里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她说那句话时是那样的向往,以至于让人油然生出一种错觉——她生而属于更辽阔的时代。


「爸爸不是占星师。 」
「……其实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们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沈青慈

海边银河被篱火灼烧,暖风吹过北美洲海洋。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忆和篝火散去。
十五岁的她在黑夜里扶着北京的一棵树,
酸涩地想——她儿时的梦总在那里。
总在那儿。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英雄般的梦想,幻想拯救世界,想登上月球;
孩子们穿着父母买来的宇航服,穿着钢铁侠的战甲。有人想成为伟大的医生,有人想成为炮火中前进的战地记者,有人说我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军人,有人大声宣布,我要让这国家成为一个更美好的存在。
少时的教室中阳光灿烂,温柔的老师笑着摸他们的头,一边听他们讲,在黑板上画满了飞向宇宙,浩瀚无垠的火箭与飞船。
稚嫩的小昼叶也曾经在流金般的岁月中,对下面的所有人说,我想成为一个像我爸爸一样的,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
后来这些孩子有的不再进学,有的消失无踪,有的人下班后蹬掉高跟鞋躺进出租屋的床,连动都不再愿动。
——而这就是那个眼中有光的小昼叶长成的模样。


“叶叶,你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物理学家。”
“想经历他的人生轨迹。”
“……想超越他。”

——爸爸不在了,但是他的痕迹遍布了我的整个人生。
在未来的人生中,我还将沿着他的道路,沿着我的理想奔跑。我将朝着他讲述的宇宙与大爆炸,讲述的坍缩的超新星,黑洞的视界和凹凸时空曲率,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与时间空间弯曲,混沌的三体运动与宇宙的尽头前进。
……像他一样,向着千百年来仰望星空,将思维的触角伸到时间尽头的前人,向着广袤无垠的宇宙走去。
从这点上来看,他甚至从来没有远离我的生活。

长大才发现,天体物理学太穷,赚大钱太难,没有办法,只能向现实妥协了。
“所以我决定放弃赚大钱这三个字。只要做到诺贝尔奖就OK”

谁会想过,会变成这样呢?
二十五岁的她想起童年时漫天闪烁的星辰,漫山的花与鸢尾。
天文台里璀璨的天文望远镜。在书架上一本本堆起的科普读物。
深夜山坡的春草。海浪尽头的篝火沙滩。
那个尚能大声谈梦的年纪。

“我从小就有这样的理想,”十五岁的沈昼叶眼里是满溢的星点:"想成为一个穷苦的,但是抬头就能看到星辰的人,成为一个物理学家。每年秋天等诺贝尔物理学奖评议委员会给我发邮件。”


那个人说, 这是他身为人类的本能。

这就是占星,是科学。那个声音说。
「是爸爸带你看的行星后的故事,是想送给你的梦。」


世间无可回响之孤寂。

“我们回忆十五岁的自身时是作为自己去回忆的,可当你把她拿来,将她作为客体…后来我才明白,十五岁的我们,是不需要现在的我们去教育的。”
“十五岁少年,年轻无畏,世界尽在掌握。世上少年歌唱每一支金黄诗歌,作每一个世间的梦,少年们跋涉每条远方长路,攀爬每座高耸入云的山。他们不计后果,草莽勇气,敢去爱,敢去恨,敢去思考遥远未来。敢抬头,告诉我:我很失望。我不该长成你这样的人。”
成年人总用世俗市侩的目光去审视年青人,批评他们所作所为不成熟,太莽撞,中二病,羞耻,有一点情绪就千百倍放大,矫情、易于愤怒,不知天高地厚,做个梦也不切实际。可我重新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的时候,我却前所未有地怀念,并憧憬起了我的少年时。
——我见了她,就怀念我那时的勇敢与尖税的外在,怀念那时征服世界的野心,可刺破一切的信念,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往直前。
——她是我。
——不。她,才是我。

海啸的夜里,我见到她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这些往来的信件不是为了她而存在的。是为了我。


——我做过我只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
人是进入不了宇宙,宇宙里太冰冷了,不穿宇航服的话只消十四秒就会失去知觉,肺的空气将如潮水般涌出体外,体表所有的都开始沸腾,人将从‘人’变成一团漂浮的物质,一颗孤独的小行星。
“可是我没有穿宇航服——在太空里,我穿着我平时出去玩穿的牛仔裤和T恤,漂浮在里面,但是我可以呼吸,也没有因此而死去,就像水底的鱼。” “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我失望的是我的态度。
我为什么会放弃,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你是谁,我们明明应该是同一个人,我们明知失败却依然要尝试,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抓住,把他变成自己的,被他伤害,发现他不爱自己,就走的毫不拖泥带水——我,你,我们是这样的。
我,你——我们,我们筑梦。我他妈的学不会放弃,我学不会妥协,我他妈宁可撞死都不愿意成为一团退而求其次的,对世道和我自己低头的谈判者。
在那一刻,沈昼叶的心底深处,灰烬里的火苗复又燃起。

「 ……因为你,我,我们。」
那个女孩清澈如风地说:「 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学不会放弃的筑梦者。
——我们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仍然会慨然前行。
我们从来都不愿放弃。
我们的妥协违心,柔顺从来都只止于表面。
我们将永远心甘情愿地,为所热爱的一切碰到头破血流。
我生来如此,我至死方休。


是永远追寻的真理和遇见

未知,理论,The theory explains everything。
一个能说明一切的原理。

“万物的起源,”沈昼叶闭了下满是恒星的眼睛,那姿态甚至令人联想起赤子。
她说:“一切为什么会如此。我们为什么站立在这篇时空,以科学将将未知化为已知,然后再以已知为剑,剑指向更远处。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
沈昼叶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坐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对陈啸之重复:“说实话,那时候我甚至不认识你。但是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问,我就觉得,你应该是这样的人。”

在未来的人生中,我还将沿着他的道路,沿着我的理想奔跑。
我将朝着他讲述的宇宙与大爆炸,讲述的坍缩的超新星,黑洞的视界和凹凸时空曲率,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与时间空间弯曲,混沌的三体运动与宇宙的尽头前进。像他一样,向着千百年来仰望星空、将思维的触角伸到时问尽头的前人,向着广袤无垠的宇宙走去。从这点上来看,他甚至从来没有远离我的生活。

“生来属于天空。”沈昼叶重复了一遍,接着眉眼一弯:“不如说生来属于真理吧。在这一行的人总是在追求极致的精确,因为理论的推演中不应有任何失误。就算到日常生活里,也在尽力避免零点零零一微秒的误差。”


“光的波粒二象性。” “连光这个东西都会随着观测它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形态,我第一次学双缝干涉实验的时候世界观都被改变了……,所以我有的时候真的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究极的真理,而我们是否具备观测它的能力。” “从我的角度,很难想象这它们被证伪后的世界。” “如果它们都被推翻,那个世界的理论和真理又是怎样的呢?” 那是他们从小就从课本和铅字里往脑子里刻的知识,对他们——生于基础科学大爆炸的20世纪尾声的沈昼叶们和陈啸之们而言,无异于亘古的真理,是他们世界观的基石。那分明的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萨斜塔坠落的铁球实验……


“对。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如果它们是权威,那我们就要杀了权威。因为科学里永无权威一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挑战的真理。” (《魔鬼出没的世界》)——将近二十年了,她却还记得那本书里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们是信仰,”
“那我们就要杀了每一尊神佛。因为真理的火种比所有的普世价值都宝贵。”


是涅槃的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我会有什么感觉呢?
沈昼叶突然想。十五岁的我,大概会觉得这雨水像无尽的流星。
会偷偷看周围有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正穿过浩茫宇宙的流星雨,会告诉身边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曾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
十五岁的少年人本来就中二病而且胆大安为,不在意周围任何一个人的眼光,想什么就说什么我那时候好像还说,我要拿诺贝尔奖呢。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鼻尖一酸。她忽然有点想哭一一沈昼叶已经忘了这些事情很久了,可是陈啸之的存在像是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令沈昼叶反复想起她与他的岁月想起自己最热烈最灿烂的过往。

我哭过也战斗过,我也曾经是个晚归的人。
而且我如今也是,我心里有过向着烈日而生的火,只是而当火熄灭时一切只余灰烬。
我曾经彻夜不归,我曾经为了一个梦熬到天明。
我曾是个战士,她心里孱弱地说。
只是无人能够证明了。

“没想法趁早滚,”陈教授嘲道:“别耽误我的时间,也别耽误你的时间。这世上从来都是只认结果的。能力,有或没有,就是一句话。天赋有或没有,TRUE or FALSE,走上社会会发现它们都是选择题。不是主观的简答论述或计算更不是小作文。没有人听你到底努没努力过,谁会听?HR还是期刊审稿人?‘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早就成了嘲讽短语。从来没有人好奇一个失败者的奋斗史”


“我曾做过我自己进入宇宙的梦。”夜风吹过,沈昼叶忽然说。
我做过我只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她想。
那个毛茸茸的小阿十是该长成这样的一她就该心里怀着诗和太空,向往着她过去就挂在嘴边的父亲,站在所有同龄人的顶端,让所有人都为她折服,而她笑着,对旁边的人说:“我曾做过我孤身进入宇宙的梦”。
阿十对万物的热爱,都要从她稚嫩的灵魂里满溢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从小到大,我待人为善,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好事,我流过泪也流过血,如果像丘吉尔所说的鲜血、辛劳、泪水和汗水,我无一不曾给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为什么爱我的、支持我的人一一离去?而我在葬礼上失声恸哭,却唤不回任何一个人的回头?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

世间万物都有声音,却没有哪怕一个个体应答。

“小时候,总觉得事情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沈昼叶笑道:“可是现在这个岁数就会发现,我想要的我永远也得不到,我过去的理想和我有着如天堑一般的鸿沟,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终会成为一抔黄土,只值每年春天一杯浇在坟前的酒。
他们一个个的终会远行。沈昼叶崩溃又绝望地哭成一团。
昔日的荣光。人生最尊敬的师长。当成目标来追逐的父亲。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的梦。
那个在决赛前夜握着她的手的,温柔的少年人。
有人踏上不归的旅程,头也不回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留在身后;有人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可是早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十五岁的我,会想要这种人生么?
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活成这样,我为什么要流血流泪又一无所得?我为什么要在奋斗后才知道我碌碌无为?

你不曾特别。
十年啊,沈昼叶又仓皇无措地想。
我曾经深爱宇宙与一切真理,我曾经爱慕一个与我志向相同的、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
我曾在深夜里踽踽独行,我在凌晨时分入眠。
我将我所有的一切都无条件地奉献出来,并得到一张空白的答卷。 我年少时梦想着一切的美好,拥有一切锐利而骄傲,我梦想我成为世界的中心,梦想我得偿所愿,背负着一切将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对我寄予厚望的前辈和老师的期望。
我从灵魂深处,渴望着他们骄傲的目光:可是我连哪怕一样,都没有得到。


沈昼叶看着花窗尽头的夕阳,只是觉得那本子里一切都很温柔,星辰温暖,连环绕着她的繁星里都是爱意。
但是沈昼叶总觉得,时间的魔法其实还未结束。
沈昼叶闭上眼睛,任由光线犹如橙花穿透眼睑。那光线过于柔和,她坐在里面,只觉得周身都是温暖的,是无所畏惧的。
她曾是战士。
而那炽热如火的、无坚不摧的精神从来都奔腾在她的血管之中,无一刻止歇。十五岁时候如此,二十五岁依然。
如今战士重新捡起了属于自己的石中剑。

Do not go gently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尽管聪明人临终时明白黑暗降临的合理,他们的话也不再能进出闪电。但他们总会燃烧并痛斥。怒斥,怒斥那光的退缩。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良夜’,来自20世纪中叶的诗人迪兰•托马斯。
以后怎么办?她心底的声音又重复道。
研究的不顺利,人际关系的孤岛,被窃走的成果,陈啸之的不理解,
连毕业都会有问题一的现况,不会因为一场海啸而改变,它们仍然存在在那里。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所热爱的,我所坚持的一切,都与这些事儿从无半点干系。

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十五岁的自己,和对方交谈的。
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回想起十五岁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那些如风又像火的税利张扬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人会逐渐被现实锉磨得一点校角都不剩,少年豪言壮志成了茶余饭后都不愿提及的笑谈。
可是当回忆起那年少的英雄的瞬间,和年少的自己对视的瞬问,铠甲利剑岁月峥嵘巍峨屹立,会看见一个英雄般的自我。
这一切都太温暖柔软了一一甚至不真实到像一场梦的程度,沈昼叶模糊地想。
说给谁听,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杜撰出来的桥段,只有沈昼叶知道那空间里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她难以忘记年少的自己抱住自己的温度,少女瘦削柔软的身体和自己如孤山燃烧的眸子。

这是上天给敏说者降下的奖赏与诅咒,是他亲手赐子的、来自伊甸园的善恶之果,是智慧和聪敏,是无所不能。
然而如果那个被启蒙者找不到人生的风向,善恶果就会成为如骨附蛆的噩梦。
可是你会好起来的。

丧父。学业的压力。现实的压力。全然陌生的环境。何其相似。
只不过小昼叶灵魂不是死灰,是熊熊燃烧的日珥。
沈昼叶后来想,没有我的安慰,她也是能很快地走出来的。
在绝望的胡同里徘徊,走不出的是成年的她。
这场通信所做的,比起改变过去,更像是将年少的自己放在自己面前,用少年人拼命摆脱冷气只向上走之火焰,复燃了一个成年人死水般的篝火。 告诉她,你原来是这样的。看看少年的自己,看看自己的誓言,看看自己的勇敢与不屈不挠。你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啊。


沈昼叶踏入北大的朱红校门的那年不过十七八岁。那时她年轻,朝气蓬勃,对自己的聪慧深信不疑,想改变人们对世界认知的全貌,甚至想改变世界本身。 ——可这世界恨极了对梦想张扬肆意的年轻人。 它将荆棘与刀剑横贯于年轻人身前,令年轻人将行走的路上万里冰封,朔风如刀。 于是那个年少的姑娘于险恶世间浮浮沉沉,迷茫又迷失,绕着世界兜兜转转半生,跌得浑身青紫,终于于晨曦破晓之时回到了自己原点。 只不过这次她抬眼望去,荆棘和刀剑不再令人望而生畏。

是坚定的

年轻的你带着能够刺穿世界的皮肤的长矛,是一位骑着龙穿过山海的年轻勇士。

「我从来不会妥协。」
我想要的梦不只是宇宙而已,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宁可一无所有。

我希望你开心。
生活里没有妥协。有我这样的朋友,有把你视为唯一的爱人,有你喜欢做的事情。

她的步伐坚定不移,心中目标明晰,向往的步伐从未停止这么多年,陈啸之从来没有见过,比沈昼叶步伐还要坚定的人。
沈昼叶为此而生。
五岁时对一无所知的他讲述宇宙起源时如此,十五岁重新出现在他生命时亦然。

是写实的

如果有人对专业怀有敬畏和爱意,他看上去是完全不一样的。

“因为你在这条路上走,就是会遇到比你聪慧一万倍的人,”
杨聂冷冷道:“最后那个学生说的解题思路,这教室里就是有人一听就能听明白。她哪怕再往下说一句,对他们而言都太多余。
杨聂双手缓缓合拢:“但是对很多人来说,他们根本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就是现实,也是天资。”
但是我希望你们时刻道记,成绩、性别甚至年龄长相不代表一切。
“在物理这条路上,注定会有很多困难。”
杨聂教授淡然地说,“我们学科本身的困难性,面对的资金的不足和一处细节失误则全盘皆输的实验......我的学生曾经推翻了自己亲手建立的理论模型,一个大男人大半夜在办公室哭成泪人。”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尊重。”
杨聂教授看着下面的少年们:“可我理解不了那句‘她考的那么好,一定是抄的”。

文献,又名论文。
科研工作人员一般称其为“文章 (Paper)",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工具,也是科研成果之所以能被同行所熟知的重要媒介。
牛顿曾说"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巨人的肩膀,其实就是文章。
它承载了大多数科研人员的血汗与泪——刚入行要狂读文章,要接触一个新领域要读文章,开新实验要读文章找前人的试验方法,当你做出成果了,就得挠着头开始写文章投文章改文章然后被拒稿然后再投文章了......

而近视的人肉眼无法看到星辰。

这世界不是靠欢乐颂变好的。
让世间变好的是国际歌。成功永远需要血和眼泪。


教授,这世上像我们一样苦痛的学生多如牛毛,只是他们所在之处,被黑暗笼罩,无人得知。
我知道。
我们只是比较幸运,我们这里的灯亮了,我们才被看见。
沉默的大多数,连被看见的机会都没有,连反抗的勇气都消失无踪,可他们永远存在。

谢谢您。我们的灯亮了起来。


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其实已经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道小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比拟。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的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友谊

朋友,就是在你最低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你的时候。
还死死抓住你,相信你可以的人。
沈昼叶听见万物蓬发的春天,听见枝头的花苞绽放。

亲情

外人认为我是个有点呆的闷葫芦,有些同学觉得我是个学霸,我妈觉得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希望我健康快乐,而奶奶看我的样子,就像在看她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片痕迹。每个人看待我,都是不太一样的。
沈昼叶望着天空许久,觉得自己心里有千言万语亟待喷涌而出,堵得发疼,却捉不住话头。 她抓住一根线,艰难道:“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生过客里,只有我爸爸看待我,像是看待一种更宏大的东西,将来的希望,潮流......这样的。

其实她比什么人都想要灵光一现,想要真理的荣光,想要毫无隔阂的表达与思念,想要爱。
漫长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给过她这一点。全然的信任,全然的爱意,懂得女儿的每一分痛苦,将她托举在肩头一可是他被世界夺走了。


我对权力没啥兴趣,但是还是勉强回答了他。
我说权力意味着支配,意味着万千人都有求于你,意味着钱和人们艳羡的目光你打个喷嚏地都会震三震,你会成为一个符号。手中有权力,意味着你有能行正道的力量。行道不难,难的是行正道,可更更难的是你能用正道去改变社会。啸之你看到权力给我们带来的阿识奉承,看到了有人有求于爸爸,可是这只权力身后的影子。世人只看到了那团影子。权力自身则比它的影子明亮得多。

小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那里劳有所得,善有善报,恶人最终都会被绳之以法一一长大后我们会发现那是坨狗屎,到处都是混账。但世人将之与黑暗、金钱联系在一起的权力,其实是最纯粹的东西,是儿时理想乡的投影,是通往理想乡的唯一钥匙。
权力是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是将我们不完美的中国缓慢地向前推的力量。

他有种知识分子出身的忧国忧民感,他认为人应该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忠于自己脚下的大地。我们国家积弱百年,如今看似强大了,其实仍处处受制于人...所以学成就要归国,这才是知识分子所为。无论个体再渺小,也是属于我们浩大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一个人从小就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所谓读书人就要有这种气节,这是我们中国文人的骨,脊梁,髓心,是干百年来酸书生们不灭的气节。


“啸之,我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魄力的,有目标的…纵然天地出手,也囚不住你的人。”

什么人会不被天地囚禁?
哪有人是自由的。
人生来就是被地绑住的,就像生于山脉深处的山石,此生无法离开这绵绵山岳。他们在大地上出生,连头发梢都被天地束缚着,祖祖辈辈如此,将来皆然。


“它是一座移不走的山,是永恒缄默的道别,是一个人的永夜………是所有悲剧最无解的结局。” 死亡明明是不可战胜的。

“二十五岁”
“很有意思的年纪。我还记得我二十五岁那年,是个特别割裂的年纪。”

“小时候他们承诺了我许多东西,譬如闪耀辉光的未来,譬如广袤无垠的世界,可是我长大了却无人兑现这张支票,我面对我自己的平庸,面对我跳脱不出的框架……我的上司、我的生活甚至我的男朋友都是我解决不了的硬骨头,一团糟。十几岁是连通梦与现实的桥,所以一切成为被风吹走的游乐园气球,那些好的东西与我无关,连我做过的梦也与我无关,我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过客。我是谁?我该往何处去?”

老太太蔚蓝的眼里盛着夕阳,开口道:“我为何泯然众人,却又游离人群之外?”
沈昼叶无意识地接道:“我为何在这儿?我的将来会是怎样的?”
“高不成低不就,”老人温和道:“同龄人与自己拉开差距。”
沈昼叶愣愣地看着老太太。二十几岁的我对这一切没有半分归属感,我在这里一无所有,生没带来,死也带不去”
老奶奶望着远方说。“开始意识到很多少年梦都是空想。这是个很好的世界,我却是个背着行囊路过城镇的流浪汉,我永恒地徘徊在世界的城门外,等待一朵时间的黄玫瑰落于发间,或一发子弹贯穿我年轻的胸膛。”沈昼叶心里难受得要命。
“.…比现在再长大一点,会好些吗?”她无助地问。那些迷茫,那些痛苦,萦绕在周身令人无法呼吸的漂泊感,无归属感,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的二十五岁。这所有的一切,会随着时间好些吗?
老太太顿了下,平和而温柔地望着面前姑娘:“这个问题十几岁的孩子也会问你。” 她讲:“你来回答我,孩子,二十几岁会比十几岁幸福吗?”

“在世问流浪多年,”老太太带着笑意,柔和地回答: “我想往它的城镇去,到那里看看。”老太太背着行囊走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你运气很好。”沈昼叶诧异,啊了一声。“在落下的黄玫瑰和贯穿胸膛的子弹中,”老太太忽而温柔地说:“世界赠予你的是黄玫瑰。”
沈昼叶一愣。老太太棱角模糊于皱纹与余晖中:“子弹也不赖,可黄玫瑰——”她说的话戛然而止。
然后老人温柔地道:“孩子,我许愿你尘世中永恒的幸福。” 老人说完,背着行囊转身投向川流不息的街道。


是她的少年啊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电影《怦然心动》中,年迈丧偶的外公切特怀念妻子时说:这世上有些人光彩夺目,有些人色泽暗淡,也有些人艳丽如夏天的海。可是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像彩虹一般绚丽夺目的人。一只有当你遇到那样的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拟。

世上有人庸碌浅薄,有人为绫罗绸缎包裹,可内里满服稻草。然而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自此以后,众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们隔过生与死,仍然相爱。

身边的少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犹如孤独的山川。

风吹散白云,天地间一道线切开雪山,令阳光洒落人间。天地万物俱寂,在浩瀚如海的光与冰里,他们两个人透明澄澈的眼神对视。 “无论你这个决定有多仓促,”男孩望着女孩浅色的瞳孔,定定道:“有多不合常理,有多不切实际。我都会成为它的执行者。”

二十年前,两个五岁的小孩,决定去京郊新建的天文台,去那里看星星。晚春王城,杨絮如雪因风起,阳光拨动枝头。横贯京城的运通上人群嘈杂,公交车上小男孩投完币,在车上紧张地握着小姑娘的手,生怕把她弄丢了,又怕她害渴,在路上给她买雪莲冰块吃。长达一百多公里的冒险。颠簸车轮碾过京郊尘土飞扬的土路。攥在小手里的公交车票皱皱巴巴。回家后满屋焦灼的大人,和挡在前面的,个子只有那么丁点大的小啸之晒黑的肩膀。
一切起源于小女孩的一句“我想去看星星。那时,她的发小从始至终没问为什么,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勇敢地对他的小朋友说:「好,我带你去。」
无论是京郊,还是怀柔,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小竹马都是她的执行者。

女孩命里注定远航,那男孩是她的童年玩伴,是她的少时同侪。
是志同道合者。是一起去向无尽之海航行的旅人。
他的爱人,是伟岸的战友。
是人世间那个最与他互补的灵魂。

感情

像co-worker,像合伙人,像志同道合的友人。 像同志。

沈昼叶身上从来都漾着一层光,男孩想。
他的思绪像风一样散落。
在那些阿十缺席这少年人生的日子里,远在异国他乡的小阿十每天都在好好上学,参加一种Science Fair的科学展,去旁听大学的课程,以挑战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父亲,但是又十分依赖他。她吃东西时坚定不移地挑食,是个会惹人讨厌的娇气包——可是她又从来都是一个战士。
她的步伐坚定不移,心中目标明晰,向往的步伐从未停止。
这么多年,陈啸之从来没有见过比沈昼叶步伐还要坚定的人。
——沈昼叶为此而生。
五岁时对一无所知的他讲述宇宙起源时如此,十五岁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时亦然。
那个毛茸茸的小阿十是该长成这样的——她就该心里怀着诗和太空,向往着她过去就挂在嘴边的父亲,站在所有同龄人的顶端,让所有人都为她折服——而她笑着,对旁边的人说:“我曾做过我孤身进入宇宙的梦”。
阿十对万物的热爱,都要从她稚嫩的灵魂里满溢出来了。

我后来想了很久,发现我喜欢他应该是因为
在这世上,我只见过一个,和那时的我一样的人。
目光坚定不移,专注犹如赤子。
——和年少的她一样,双足深陷于泥土,却时刻仰望追逐着繁星。

那个用风靡陶罐酸奶收买她,会在车辗过水洼时把她护在身后的,为她打过架打过人,拉着她的手沿着大街奔跑——又会因为小昼叶一句“想去摸大望远镜”而一个人带着她坐挤满了大人的公交车,去远在通州的天文台看星星,回来被他家长辈痛抽了一顿,差点禁足的小男孩。

小昼叶曾凌晨一两点去敲他的房门,曾和她一起坐再胡同口的老杨树下等待一辆洒水车,给他讲过神秘的太初大爆炸,万有引力和身处果核的宇宙之王。


难怪我这样想依赖他。春夜的第一支迎春花说。它的花苞绽出点鹅黄花瓣。
难怪我总觉得他这样熟悉。郁金香抽出嫩绿的条儿,像是母亲一样教导:‘他可能是为你天造地设的,他该是你的’,千万春花与风少女的心中唱诗般唱道。
你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些碎片,你在他身上看到的废墟与春意盎然,无一不属于你。
他不该属于别人。你不能让他走,昼叶。
那一刹那春花夏雨齐齐低喃。
他是你的,无关男女,每个人在世上都迷失了一根肋骨。

上帝自伊甸住民身上取走的、最靠近心脏的一部分。 他的半身。


有许多人喜欢过她,甚至将爱慕摆在她的面前供她捡起。
可是无论是谁,沈昼叶都再也没有出现那种巴勃罗•聂鲁达在他的情诗《王后》中写的,
“当你出现,所有河流在我体内鸣响,钟声震天,世界被一曲赞歌填满”的悸动。


每天早上他抄来的情诗。
少年们在冬夜花园、累累月季花掩映中所观测的星空。
记忆中手宇宙深处中绽放旋转的玫瑰星云。
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在熹微晨昏中醒来时少年被牵着的,她的手。
神奇动物里雅各布在告别时对奎妮说,这世上将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
奎妮流着泪摇头,说,这世上无人与你相似。

  • There is nobody like him

沈昼叶对待自己的感情,其实非常的非黑即白。
她不会因为一个人对自己太好而点头与对方在一起,那是一种极端的对自己对对方的不负责,喜欢就是喜欢,不来电就是不来电。
而沈昼叶和陈啸之分手后,的确再也没有人能够带来世界都在为之颤抖的悸动。

“我们年纪这样小,这么随随便便地遇见了彼此能能走到最后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很小很小。

“虽然恋人们谈恋爱时很爱宣誓地久天长,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句话自己不一定能够做到,不如说根本就做不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地久天长和Forever都是场面话。”
我们几乎是一定会分手的。 我谈恋爱时,就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因为我爱他。
“....因为我爱他。”
年少的沈昼叶说着仰起了头,她的双臂柔和地张开,犹如在拥抱整个即将伤害她的世界。
而我爱他时,他在我所有的太阳、月亮与群星之中。

之之。春风一样的沈昼叶,用烟熅着星辰的眼神看着他。
万物静谧。
「我爱你。」

沈昼叶,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会让你每天开开心心的,还会对你很好很好,好到你都忘了我对你有多好。
风声拂过车窗之外的城市,晚夏北平,藤月花苞如雪坠落。
“我承诺过我会永远无条件相信你。”
他说那一刹那沈昼叶静了,抬起头,和陈啸之对视。
陈啸之自高处,执着又疼痛看着沈昼叶的眼睛——姑娘家眼睛亮亮的,又泛着一层水光“我还会保护你。”
夜色与万千的光中,陈啸之声音沙哑。
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时间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你告诉我。
我要求太高了吗?
成年人是否不应该再期待年少的炽热?
人在岁月里学会了妥协,学会了低头,学会了不粘人,学会了一人生活,于是少时的甜蜜和难舍难分、稚嫩的海誓山盟都成为了众矢之的。
于是少年的真心流露被贴上幼稚的标签,成为了被锁住的黑历史。可我还想要。
我要与他肆意地谈起宇宙里穿行的、相爱的瓦力与伊娃,聂鲁达和阿多尼斯的诗,济慈与王尔德。吹进发间的春风。
我要和他讲将来我们要征服的麦田与土地。谈论暗物质的泯灭与时间与空间在数学尺度上的相会。折叠在处的十一个空问维度和碰撞的粒子。
微观上上帝的随机骰子与宏观精妙匀称的万物。贫穷,与不灭的梦。
我要与他讲起横贯寰宇的、必然存在的,宇宙的真理。我怀念我们贫乏而热烈的幼时,想念那些促膝长谈的夜晚,想念回归的候鸟与坠落的星。

每日与她一起嬉戏的宇宙的光,整个宇宙,钟形花,一篮篮野生的吻。他不受控制地想,若有流星在黑夜里坠入贝加尔湖,不过也就如此光景。
没有人能与她相比。这世上无人可与她比拟。她似乎是人间春天的主宰,他甚至相信这个女孩拥有一整个宇宙于是陈教授在夜的国度俯身,近乎虔诚地亲吻小青梅。 吻毕,拥有一整个宇宙的女孩子耳根红红地问:“你相信我的故事吗?”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嗯。” 夜色温柔得像无垠的海,大洋之神俄刻阿诺斯以花与夜覆盖两个凡人,世间听凭潮汐涨落。

王尔德对他的爱人波西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这个死时身败名裂、潦倒困窘的男人在他的童话里写了许多破碎的心。
王尔德写小夜莺以心口抵佳白玫瑰的刺歌唱,夜莺以生命唱男孩女孩情窦初开,唱少年少女的激情诞生,唱新郎亲吻新娘双唇的红晕,歌唱因死而至不死的爱;写夜莺的心头血滴滴渗进花叶,将玫瑰染得如血一般。沈昼叶初读时觉得王尔德是浪漫的,可她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不是王尔德的浪漫,是爱。爱人的心,生来就是要碎的。


陈啸之,我觉得,和你走上这条路,是我这些年发生的最好的事。
漆黑东方现出一丝晕染朱红,犹如夜空里绽开的、小王子的玫瑰。
那姑娘在泛红晨曦下突然说:“我再也不想放开你了。”

然后她又团了个小喇叭,停顿了一秒,大声、冲四下无人的世界喊道:“I will conquer you !”
陈啸之一怔。那瞬间她看上去是个纯然的征服者,眼里燃着不服输的光。她深呼吸一下,又嘶声喊道:“Your Secrets are nothing to me!"
陈啸之瞳孔颤抖,看着身边头发凌乱的女孩儿,她小小一只,可她前所未有地有力,衣服被世界的风吹了起来,每一寸皮肤都不屈到了极致,每一根发丝都沐浴于最狂野的晨曦之中。
"听到了吗,你的秘密将一文不名!I despise your mystery, ”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 “I despise your fact, you are to be theorized! ”
我唾弃你的秘密,正如我唾弃你的真实,你是理论,并非谜局。
她喊完时眼眶里都是泪,停顿了片刻,对世间寰宇近乎疯狂地吼道:“我是世界之王——!”
那一刹那年轻山雀挣脱束缚,草绳断开,青空万里无云,铁笼中仅剩一枚绒羽。 陈啸之他与自己的女孩儿一起站在征服一切的山巅,风吹乱衣领,他怔怔望着那个姑娘几乎荡神摄魄。

在一片静默中,风声呼啸天际,他忽然开口道:“我跟你一起,你必须活到九十。”
那句话太过直白,沈昼叶眼眶忽然一红。陈啸之说完就紧紧拽着她的手掌,带着她走向峡谷之底。他如今成熟有力的手再也不会松开一一无论是前方是山路还是悬崖,是闪着光的春天,或是漫长雪白的俗世。她用力地握了回去。

只有你,是那个我想人生共轭的。
是我想令两个命运纠缠,是我想让两个独立的生命紧密纠缠至不可分的;是我想度过漫长余生的,想白头偕老的,我命中注定的世界之树。
我的尤克德拉席尔。
凡世喧嚣,人间庸碌平凡。
可唯有你的光辉,是漫过山间的白雾。

所以,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无论另一端的天平上是怎样的筹码。


爱情

但你要知道,爱,不是由句句的我不如他构成的。我不如他所以我爱他。这不是爱情,叫仰视,是埋藏在基因里的慕强,是挫了自己自尊的,是毁灭性的。而这样的感情不是温暖的。要么你对他的滤镜会碎,要么你的自我会碎,总有个不能两全。

爱是更为膨胀的,更为温暖的情绪。是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痛苦的船港。它是存在于你人生的,山岳样的后盾,是你前进时坚实的步伐,是你做出选择时毫不犹豫的瞬间这样的每个瞬间之后,都有爱之字。
沈昼叶想起很多人。她想起那些爱人的又想起那些被人爱的,那些温暖又坚定的。沈昼叶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他们在下雨夜厨房里的拥抱,世间仅剩的光笼在他们身上那是她幼年对爱的启蒙。
爱。
她忽然感到整颗心化为滚热的沸水,那滚烫情绪来源于她爱的人也源于爱她的人。
而爱是跨越生死的。
爱是两个人包容彼此的坏毛病和劣根性,又在日常生活里看到对方春雨样的优点。
它是彼此信任,是互相尊重是人在上百万年的进化中为了抵抗亘古的孤独而进化出的,最温暖炽热的依偎。是我们灵魂永恒的归宿。它是温柔地,是会填补人的。
天地间重归静谧,唯余场柔和昏暗的大雨。

也想像樊锦诗和彭金章两位先生样在汉口站错过彼此,所在他教工宿舍的床上赌气不理人,仓促的婚礼,又暄暄吵吵地白头偕老。
那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那些如钱塘江山潮般澎湃的。那些存在于我身边的。刻在铅字里的,化为传说的。我都想要。

我们会谈论老,谈论死亡。也会向着生命既定轨迹的终点去。你我都会老,也都会迎来自己的终点。但那不足为惧。况且,在那之前,我们还要一起走的,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梦里

陈啸之看着她,几乎一眼望见了她的过去。近二十年前,小小的昼叶穿着花裙子在佛罗里达看火箭,火箭在卡纳维尔角落发射升空,爱她的父亲发现年幼女儿的目光渴切的凝视着天空,带她去吃午饭,又送了她一本卡尔萨根的宇宙,火种在那一刻燃起,历经悠长岁月,再没熄灭。
——陈啸之未曾参与,却发疯一般惦记了十多年的世界。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个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时,她第一次读诗的花园,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气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处。
——她的春夏秋冬,与岁月流淌的街道。

“他们总陪着你。”沈昼叶目光里浸透了夕阳,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像个小孩。“无论他们在不在你身边。”
陈啸之沙哑道:“是不是在千里之外,或者阴阳两隔一一他们永远都是陪着你的。可能他们终其一生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的爱就像你身周的呼吸一样,无视空问与时间的束缚,无视引力和被切成碎块的普朗克空间,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后来想过很多次。搞不好这是我最狂野的梦。”

「我曾与他谈起我最澎湃的野心,和我孤身一人进入宇宙的梦。」

陈啸之想起沈昼叶是如何描述这空间的。他试着走了两步,发现毫不受阻,甚至十分坚实——于是他又跑了起来。这寰宇惊人的诗意,走起来时宇宙像晚春草野,跑起来时脚下的宇宙却又成为了尘士飞扬的跑道。这梦境没有边界,是可能本身。这场梦里一切都是被允许的,一切皆有可能。

零的概念不可撼动。
它混沌外在下是最精妙的计算与符号,是最暗流涌动的真实,一切皆可被推演,一切皆在它的掌握之中,一切皆有成因的本源。
所有的自然科学通向哲学本身,通向宇宙,因此宇宙得以屹立万世,并通向它命运中的终焉,他们自鸢尾星云间游过。流星飞掠,云雾散开又重聚,他们自由得像能翱翔宇宙的飞鸟。
沈昼叶忽然道:“像不像我们以前看的皮克斯电影”陈啸之一怔。“Wall-E,”沈昼叶望着远方说:“他在星星间,拎着灭火器和伊娃跳华尔兹。”

“爸爸,她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她的人生有没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样——她有没有一生坚定理想,有没有坚持握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手,会不会时不时想起我来……”
沈爸爸道:“我把她从这里放回去后,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了梦。”
“叶叶你记得吗?有关梦的记忆过不了夜,梦是会被遗忘的。你看,你全忘光了。”
“叶叶,从来就没有第二个你。那个影子就是你的过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将来。你们是完全的,所有意义上的,同一个人。”
“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间,宇宙的规律自我维护,模糊了她的记忆,从而保护了她身上的因果。”

然后她只凭自己一身的拧劲儿,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昼叶满眼泪水,懵懂地抬头望着爸爸。
“爸爸在望着你的每一瞬问里,都在为你骄傲。”他说。

我总觉得你会为我失望,觉得我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会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留下的遗物,好像一旦我凑近它们,就会有一双眼睛失望地看着我…
“可是,爸爸没有一瞬,是不为你自豪的。”
沈昼叶再无法压抑自己,趴在陈啸之肩上嚎啕大哭,连陈啸之眼眶都红了,抬头望着岳父。时间潮汐温柔拂过,三个人成为宇宙中永恒的三角。 “从我从护士手里接过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亲温柔而酸楚地说:“虽然那时你还没有名字,满头小绒毛,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青蛙。”那个父亲说话时望着女儿。
“可爸爸从那一刻就爱你。天分,厚望,和它们又有何干?” ——我爱你并非因为你的天赋,也并非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潜力。我爱你是因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儿。

“你为什么…”沈昼叶哭着道:“会来我面前?”
她爸爸说:“因为爸爸永远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沈昼叶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我记得你对每个问题究根问底,问问题时眼里的光熠熠生辉,仿佛那才是你的生长的养分。我记得你趴在我的腿上讲你对世界的理解,好像那是你的积木。”

沈昼叶眼眶通红,瞳仁却清澈,死死映着父亲和他身后的星空。
“所有诗人写诗时都该看过你的眼睛,这世上再不会有比它更纯粹的事物。你眼里有热爱最本源的模样——在生你之前,爸爸没在别处见过,生了你之后也没见过能像你一样的人。你的热爱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有时甚至以为你是为此而生的。”他道。
“叶叶,你是为了探索世界而降生的孩子。” 温柔的风穿过沈昼叶的身体。她哭得太厉害了,连鼻子都水泄不通,但在刻骨的痛苦之中,一轮族新的朝阳脱骨而出。
“你所真正热爱的是什么,你为之痛苦的是什么,” 她父亲道,“每一个见过你幼时的样子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叫了他避讳了许久的青年的名字:“对吗,啸之?你见过她五岁的、十五岁的模样,” 沈青慈道:“是什么让长大的她这么痛苦,她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应该是某种……”沈青慈停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陈啸之声音沙哑,替他说道:“应该是更一往直前的、明天的、死不旋踵的——她是更税利的、将要扎破黎明的剑刃和光。”

“——而你一个人打赢了那场仗。昼叶,是你取回了自己的宝物。你的理想和每个理念,少年嚣张跋扈的白日梦境,刺破世界的野心。人离了梦不能生存。这所有,自始至终都是你的自救。”
「自救。」
在名为自我的战场中,唯有自己能将自身拖出泥淖。无论是十五岁的,二十五岁的——她是名为沈昼叶的船上铁打铜铸的锚与桅杆,驶过暴风骤雨的长海,是列宁格勒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战士,是屹立暴风山巅对世间怒吼的狂想者,船上永恒的船长。全世界的飓风呼啸而过,而船长永不屈服。


碎冰溯游而上,春天折返人间。而她站在春天的心脏上,望着一个曾经永不可能回来的人。

世界带来了一连串的奇迹。
它带来的第一个奇迹,是消失在首都机场的男孩儿出现在了她推开的一间办公室中;
第二个奇迹是她束之高阁的少年梦在海里咣咣敲开她的门;
第三个奇迹是她最青涩的青春,淅过纸张出现在她的面前。而最后一个奇迹,是一个永不会回归之人。
时间长河潮汐涨落,泥沙之中,露出一个蒲公英纷飞的、鹅黄的春天。

“而爱也分很多种,有些人的爱可能只是短暂的欣喜,也可能只是片刻的激情;可能是清晨草叶上的朝露,太阳出来它就会消散无踪;也可能是春末的一朵花,会在某一刻坠落进夏夜长河,消失在季节轮转、岁月消磨之中。而你们有着相近的志向,”她的父亲说话时有些酸涩地道,“和其他人不同,你们自幼生活在同一个步调里,向往着同一个将来,十多年来做着同一个梦。”

他说话时,星辰穿过人间山川。
他想起自己初中时每天早上都给她抄一节聂鲁达:蓝色花穗与原野中黢黑骏马,黑醋栗与一篮篮野生的吻。孩子们在夜里窃取一根开花的树枝。他忍着思念在纸上写着'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陡然地隐藏你’。他为她抄下叶芝。黑色钢笔抄诗人隐匿在群星中的脸,篱火旁岁月的宁静;又抄下博尔赫斯,写下‘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写世界会变而我始终如一,又写——我该用什么留住你。我用什么留住你?沈昼叶。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外的月亮。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有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沈昼叶是个怎样的存在?
陈啸之心中问。于是一个声音坚定地给出答案:她是朦胧的,是轻如云雾的,是理想的;可同时又是坚不可摧的,是不可撼动的,是如山海到来之际的磐石的。
陈少爷平素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连爱意都得靠他人的字句表达出来。然而他正把他毕生的黄玫瑰与黑醋栗,尽数堆砌在女孩足下。

沈青慈说:“有人要她不再读诗。然而她是一个男孩一生的诗歌。”
那女孩抬起头望着陈啸之,以嘴型示意他我爸说得对。陈啸之眼眶泛起红丝,不肯看她,以手掌将她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的脑瓜儿用力压进自己怀里。好讨厌的小孩,他发着抖想,讨厌鬼。 而后沈青慈停顿了下,道,“你会捡起她碰掉的诗集。”沈青慈说完那句话后,陈啸之怀里女孩子甜甜地笑了起来。爱沿着人间小径踽踽走来,踏过巍峨群山跪在她面前,将面孔隐匿在群星之后。多少人爱慕少女年轻欢畅的时辰,爱她美丽的容颜,假意或真心。可唯有一人爱她朝圣者的灵魂道:“所以我愿意,愿意,认可你下。”——我愿意将我如珠如宝的女儿,我的骨与血,我死去生命的延续交给你。
那一瞬间,沈爸爸身上泛起了第一丝金光。那丝光忽而飘远,仿佛他这个人是由星光编就的,而光离开他他就会消散于人间。沈昼叶看见光弦的刹那,浑身上下具是一颤。

昼叶,世上没有永夜。 黑夜总会结束。而阳光照射之处,梦境不复存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现在时间和空间成为了一个我能定位的坐标轴。”
“所以爸爸曾是你和妈妈身边的风。”他在崩裂的星辰之中说,"也曾是落在你们身上的雨,是你们呼吸的冬日清晨。我见过你早上起晚了去赶早课,也见过你妈晚上趁你睡着了偷偷点宵夜。”
“看见了吧?爸爸一直在你们身边,从未离开。”

亚瑟克拉克的星门在爸爸身后展开,可沈昼叶被他逗得又哭又笑。罪魁祸首正化为星辰。 他在光环中温柔地说:“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儿。年龄再大也不行。人类这生物无法预知未来,我们的天性就是迷茫的。可正是因为无法预知未来,才有了人们为了不确定的末来而拼尽全力生活。也正是因为我们天性迷茫,我们的种群才得以尝试一切诗意的化身。”

天体物理学最初的起源,正是人类的迷茫。古阿兹特克人仰望星空,试图寻求群星的指引,试图窥探未来与终焉。而星辰对未来缄默不语,它们安静永恒地存在,只将「当下」的宇宙运行之公理隐藏其中。未来如何,无人知晓。
「人」是生活在当下的族群。过去曾是,现在亦然,而且永远如此。所以「迷茫」是好的。
那个人在萤火般的光中融向梦里的宇宙,对自己的女儿说:“没人能预见自己将来会在什么地方,而当下总有无数让你痛苦分心的东西,人无时无刻都在自我怀疑,就像站在雪原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旅人。”他停顿了一下,对女儿温柔地一笑“可倘若你自己能看见光,”他道,“雪原就无法永远困住你。你总会走出来。”他说。
纵然白雪封山,叠嶂万千,雪原也终有尽头。「苦难」困不住任何一个自由的灵魂。

年轻姑娘破涕为笑,擦着眼泪,说“我明白了。”
然后那姑娘又在萤火般的星辰中问:“爸爸,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两个年少的人面对着另一个中年人,后者变得像冬日朝阳一样透明,连手指尖都正泛出灯火的颜色。“一定会。”他在灯火里笃定地说。沈昼叶无意识地以手掌揉着自己的眼角,又哭又笑。“可是在那之前,你要得偿所愿、子孙绕膝,在春天傍晚躺着看凤凰花萌芽。你要和自己爱的人度过很漫长、很好的一生。”

离去的人化为世问初生晨光,化为潮沟,化为狂风。他进裂为万千金雨。洪流般的金色大兩汹涌澎洴,淋在两个年轻孩子身上,每滴兩都是温暖如油的。于是梦终结于阳光,于是万物在现实中勃发,世界在孩子面前绽放。
可在呼啸世间,卷尽晨梦的大雨中,一句呢喃被海浪带回此岸人间。那是创世之初宇宙温暖含混的爱语。
他说:“——我从末离开过你们。”

远行的人从不曾真正离去。
他们化为我们的生活与清晨,成为早晨海边花团锦簇的绣球花,公交站迎面吹来的风,他们化为雨,化为蓬勃蔓延的每一寸青苔与春。
我们终将与他们在彼岸重逢。


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所谓的“意义是什么”。
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族群存在的意义。
这宇宙的本质是趋向无序的,是不住熵增的,我们中学里就会学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第二类永动机永远不可能实现,dS永远大于等于0…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无序而混乱的宇宙中,花千万年苦苦追寻一个答案?

因为我们必须相信这世上是有答案的。
——哪怕量子力学将世界切成了没有意义的小碎块,把时间拍成了烂水果,把我们尝试理解了千百年的宇宙一把火烧了;哪怕20世纪的基础科学大爆炸后人类已经停滞发展。20世纪前我们相信人类会宇宙航行,会定居宇宙。银河护卫队和Star Trek都是那年代的作品,其中星际联邦众生平等,疆土广袤,广达八千光年;可半个世纪后我们仍脚踏地球,只是手里捏着个小屏幕。于是我们欺骗自己,说,这是技术带来的生活方式变迁。

真的太久了。
太久了,七十多年,几乎是个体的一生。
大多数人都忘了自己的祖先曾要把蓝天踩在脚下,忘了前人们用一张演算纸和一支笔就杀了世上最后的神。
这近乎静止的七十年后,再没人在咖啡馆里大肆讨论加缪与存在主义,谈及数学和物理的水乳交融,讨论杏子鸡尾酒和黑洞;人们热衷于生活在尘世之中,对石墨烯与晶体管高谈阔论,谈论OLED和transistor,辩论4G和5G与互联网变迁。人们望着光怪陆离的事物,却再也无人关心事物的本质。
“可我们仍然,必须相信,”那女孩沐浴在火红的阳光里,坚定道:“世上存在一个,能解答我们一切疑问的答案。尽管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东西,也没人拿得准它的答案是否在我们的认知水平之上;谁都不知道我们能否抵达知识长河的终点,看到宇宙谜题的最终的答案。”
“可是,”沈昼叶望着遥远的、沉没长河的夕阳:“我们族群只有这样,也唯有这样唯有去追寻,去孜孜不倦地提问又碰壁并磕得头破血流,向未知高墙进发,为了真理挑战冰封高山,去朝圣,去追问,去探索”
“且旦非这样不可。Es Muss Sein。”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这才是构成我们族群的「意义」的存在。”
北斗朔天,日落火红地融向大地,戈壁如燎原的火。女孩讲完话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那亘古的时间里,唯有沉默犹如春雨,淋在他们身上。
—— 有什么在发芽。
有一种更膨胀的,更伟岸的,更光辉且沉重的东西淋了雨。它松动土壤,在大地上抬起了头。